年輕時的朱素萼,原本沒想過要做律師。她愛好書法和繪畫,于是想學藝術,為此,她還在蘇州的一所術學校,讀了一年書。
最終決定不以藝術為職業,原因是她發現,藝術家都很窮,如果以此為職業,她就永遠不能經濟獨立,就永遠要依賴他人。
在那個年代,為了做一個獨立的人,把自己的愛好完全拋棄掉,還是很值得稱道的。她那時候甚至想,自己這一輩子可能不會結婚了,因為按照傳統的三從四德觀念,這些都是影響她獨立的因素。
朱素萼沒有后悔自小做的這個決定。事實上,作為中國第二批律師,朱素萼做得非常成功。但另一個不結婚的想法,就沒有如愿。朱素萼后來還是結了婚,因為隨著時代巨變,她找到了“不影響獨立的婚姻”。
可對于自己的另一個決定,朱素萼就悔不當初了。
這個決定是,當一名作家。據她講,小時候,她讀了很多古書,到高中時,她又看了很多新時代的書和雜志。而從她的文章經常被貼在墻上這一件事情來看,她的底子不差,因為“很少有學生的文章會被選中貼在墻上”。
當然,這件事,朱素萼是一直到了自己在“反右”斗爭中被困,幾年時間里無所事事才后悔起來。她說,如果選擇當作家的話,那幾年時間里,她可以呆在家里寫小說,出幾本書。
“我會養活自己”
朱素萼的父親,是清朝舉人,民國時,在常州城里做銀行經理。而母親,朱素萼說,只是“識幾個字”。
“我并非出自書香門第。”對于自己的家庭,1901年出生的她如此評價。
朱素萼認為,自己以及家里的七個兄弟姐妹都讀書,是因為父親思想很開放,認為男孩和女孩都應該讀書。朱素萼是三女兒,也是家里唯一一個讀了大學的女孩。
相比父親,文化程度很低的母親,原本理應思想不太開放的母親,至少也沒有太強求子女們堅守傳統。
朱素萼回憶,小時候,母親給姐妹纏足,也給她纏,但朱素萼明顯不樂意。于是,早上朱素萼的腳被纏起來,晚上她自己就已經給“松綁”了。
13歲那年,母親抱怨說,你不想裹腳,我就隨你,你將來別想嫁出去。對此,朱素萼似早有準備,她說,我嫁不出去,無所謂的,我不會吃你的,我會養活自己!
辛亥革命后的第四年,也是民國的1904年,朱素萼和她的姐姐一起,去了武進縣立女子師范學校。這是一所“洋學堂”,學生不多,有的父母覺得孩子在“洋學堂”會學壞。
不過,朱素萼沒學幾年就輟學了,原因是母親病了,希望朱素萼能在家陪著她。一陪就是好幾年,回憶起這些年,朱素萼說自己“挺不高興”。
“有一次,我的老師給我父母寫了一封信,問我為什么這么久了,還不去上課。我母親和姐姐試圖把這封信藏起來,不讓我看,但我發現了。讀了這封信以后,我哭了。”這之后一年,五四運動爆發,她決定離家出走。
朱素萼去了上海,在那兒先是讀愛國女中,接著讀了4年上海法學院(原名上海法科大學,系上海財經大學前身)。
“為什么女人就該被壓迫”
朱素萼覺得,自己小時候的這番性格,與見識了家里不少親戚命運有關。
“我看到親戚家里都是男人壓迫女人。”朱素萼的媽媽,有兩個妹妹,都嫁入了名門望族,但遭遇并不佳。朱素萼說,她們的丈夫賭博,吸鴉片,還和別的女人一起鬼混。
朱素萼知道這一切,因為這兩個阿姨(母親的妹妹)經常找母親哭訴。
“看到阿姨們的痛苦,我不禁想,為什么女人就該被壓迫,被虐待?她們不也是人嗎?清朝的封建制度還在,婦女就仍要受壓迫。哭過后,我對自己說,不,這不對。為什么女人要被欺辱?這就是為什么我選擇學法律。法律有什么用?保護女權,伸張女權。”
這是朱素萼在自己90余歲時,回憶這段時光的一段話。顯然,女權這個詞,是在五四運動后,才出現。
相比父親思想上的開明,朱素萼在思想上其實是更為徹底地與傳統做斗爭。一個例子是,朱素萼的二姐,因為只看了照片,未看真人,答應了婚約。等見到真人時,很不喜歡。
父親于是拍案而起說,去衙門抬她吧!但媒婆說,如果你不守婚約,你女兒就要坐牢。父親于是就退縮了,不得不兌現約定。這事若換了朱素萼,就鐵定不會嫁。
但在接受新思想之前,她的這番性格,只會被家人說成是倔強。就如同她對于自己離開學校,郁郁寡歡,但沒法表達。畢竟,在當時的年代,孝順父母是女兒的義務。
直到新思想進入她的腦海,她才開始用新眼光來審視當時的情況。問題也發生了變化,不再是“我應該履行自己的義務嗎?”而是變成了“我應該繼續受控于父母嗎?”離家出走,也是由于新思想的影響,而在此之前,這是以往的年輕女子從來不敢做的決定。
“專門為婦女提供法律援助”
朱素萼明顯為自己去上海的這個決定感到興奮,而這次移居,在很大程度上為她未來的獨立生活,提供了可能性。
她的二姐讀完了師范,留在了家鄉,又不情愿地被轎子抬走,陷入了包辦婚姻。相比之下,朱素萼在上海,可以“選一選”,而且她32歲時跟自己選的男人結了婚。
在當年常州這樣的小城里,違背婚約的女人,會被社會遺棄,這也是朱素萼的父親不得不強迫她姐姐完婚的原因。但是在“五四”后的上海,無數的年輕男女都逃出了包辦婚姻,在那里得到了庇護。
朱素萼是上海法學院第三或第四批女畢業生,比她早兩年畢業的學生,比如史良,是中國首任司法部部長,生前還曾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、民盟中央主席。
1930年,朱素萼大學畢業,開始從事律師職業。在她印象里,她的女同學從事律師業的不多,除了她,還有一個。其他的,有的做了法官,有的直接嫁人。
據她回憶,那時候,她做律師的收入非常高。具體多高,可以從同時期另一位女律師鄭毓秀口中窺見一斑:辦大馬路(今南京東路)某房屋拆遷一案,收入為當時跑馬廳賽馬的頭獎。而當時,跑馬的頭彩,從最初的10萬元,漲至22.4萬元。
朱素萼徹底實現了小時候心中“幻想”的經濟獨立。不過,據她說,她又與別的律師不同,她不收窮人的錢。“一些辯護律師,如果你不給他錢,他是不會出庭的,他們每次出庭都要收兩百塊大洋。我從來沒有那樣做,史良也沒有。”
相反,朱素萼愿意主動提供法律服務。從上海律師公會留存下來的法律援助案例記錄來看,朱素萼專門為婦女提供法律援助,而當時在上海律師公會接受法律援助的當事人中,女性占了較大比重,尤其是那些被家庭拋棄的女性。
朱素萼不僅把自己看作新世紀的職業婦女--女律師,而且也看作是婦女運動的活動家。
實際上,在大學期間,女權主義就已高潮。大學畢業后,朱素萼創辦了中華婦女國防會,擔任會長,還擔任了當時的政府婦女機構及上海婦女救濟聯合會的委員。
那時候,朱素萼30歲出頭,便和幾個女委員去南京請愿,希望政府給婦女更多的國會席位。這次請愿,因為抗戰不久后爆發,而成了泡影。
朱素萼于是毅然決定參加抗戰。她組織婦女收集衣物,幫助難民,還開了一門救援訓練課,組織女學生參加。據她回憶,那時學生很愛國,不需要動員,她們就自愿前來提供服務。
這期間,朱素萼接受了很多捐贈,這些捐贈,最后被用來購買衣服、香皂、牙刷、牙膏、毛巾、襪子等。朱素萼借了縫紉機做大袋子,把所有貨物都放進去,然后送到何香凝家,由何將貨物全部送給新四軍。
1938年,朱素萼創辦了《中國婦女》雜志,并擔任雜志編輯。她回憶,雜志也經常有投來的稿件湊不成一期的時候,她就自己寫,寫了很多。這本雜志,在1941年日本人占領上海公共租界后,就停了。實際上,根據《上海出版大事記》的記載,朱素萼還創辦了一份《婦女時代》的刊物,但只出版了一期。